上周六办公室几个同学聊天,一位姓孔的科研助理提到她是孔子的第78代后人,据说她家族自从孔子以来到现在的家谱都在并且已经电子化,每个家族后代都有一本纸质的家谱。我同门(跟我一样,也姓吴)对此感到十分惊奇,说:“想到孔子的Y染色体穿越了78代来到现在,挺奇妙的。”
我开玩笑说,我们家往上数三代就不知道是谁了。确实是这样,很久以前在看到富兰克林在其自传中提到修家谱的事情,我就试图从外婆那里询问祖上的情况或者家谱之类的东西,结果当然是没有。有意思的是,面对我们的惊叹(我提到,作为孔子后人,应该会有一种家族自豪感吧),这位孔姓后人的回复是“可能也就是与人聊天时,多了一些谈资罢了,其他的也没啥”。
想来也确实如此,王侯将相本无种,即使有,基因也远非单一的决定性因素,相对而言,外界环境所致的机缘巧合似乎更胜一筹。很少有人知道朱元璋的当代后人是谁,拿破仑的后代似乎也无人知晓,爱因斯坦的父母子女姓甚名谁,相信你空口一定答不上来。这里的“王侯将相”,是一个泛指,与其说是当官的,不如说是曾在人类历史上熠熠生辉的人物。他们像星星一般闪耀在属于他们的时代,并在人类史册上永垂不朽。
在马斯洛的需要层次理论中,成就需要是最高层次的需要,成为伟人是埋藏在每个人心底的一个愿望。所谓伟人,是指对人类命运、历史进程起到决定性影响作用的人物。伟大不限领域,关键在于特定领域内做到极致,记得几年前给弟弟买了一套书,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伟大的人物”系列,包括伟大的建筑师、考古学家、科学家、博物学家、探险家等。
茨威格在《当人类群星闪耀时》这本书中摘取了人类历史上闪耀群星中的14颗,以历史小说(history fiction)的风格刻画这些主角们成就不朽的过程,从中大致可以窥见一些成为伟人的真相。这14件极具影响力的历史事件和相应的主导人物分别是:
- 太平洋的发现:贵族子弟巴尔沃亚
- 拜占庭的沦陷:苏丹帝王穆罕默德
- 《弥赛亚》:音乐家亨德尔
- 马赛曲:军队指挥官鲁热
- 滑铁卢之败:皇帝拿破仑(和元帅格鲁希)
- 马林巴德哀歌:作家/诗人 歌德
- 加利福尼亚(黄金国)开拓和再发现:流亡者苏特尔
- 向死而生的跌宕:作家和政治犯陀思妥耶夫斯基
- 海底电缆跨大西洋连通英美两国:传教士之子菲尔德
- 用逃跑来践行理想:作家兼贵族子弟托尔斯泰
- 征服南极:英国探险队长斯科特(继挪威探险家阿蒙森之后将英国国旗插在了南极)
- 俄国革命的炮弹:革命者列宁
- 共和国重建:政治家和作家西塞罗
- 巴黎和会上倡导大和平体系:美国总统威尔逊
茨威格选取的这些伟大事件本身并没有严格的逻辑性,看起来比较随意,涵盖地理大发现(1,7,11)、艺术创作(3,4,6)、战争(5)、政治变革(12,13,14)、人生的跌宕和纠结(8,10)、科技进步(9)等很多方面。
“所有的巅峰时刻需要绸缪,所有非凡之事需要酝酿”,决定性的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总是稀缺的,历史事件总是在漫长的无谓时光之后爆发,“一个民族总是在上百万人中才涌现出一位天才”。也因此,成就不朽的机会是稀缺的、偶然的、艰难的。
比如太平洋的发现者巴尔沃亚进入不朽者之列的方式是“遁入”,即“逃进”,他最初为躲债而偷渡,后又违法夺权,为了向西班牙宫廷戴罪立功,筚路蓝缕、克服来自自然界和土著人的重重困难,成为认识太平洋的第一人,对荣誉和成就的渴望推动他继续追寻秘鲁所在,最终却因抢了上位者“建功立业”机会而被记恨、谋杀。
与此类似的是开拓加利福尼亚的苏特尔,他破产后抛弃家人,从欧洲偷渡到纽约,在“西部”之地的诱惑下冒险远征,并通过开垦建立自己的领地、庄园(也就是后来的加利福尼亚),但是不久后他的农庄河内发现的金沙吸引了来自世界的乌合之众淘金,法不责众,于是他辛辛苦苦建立的一切覆灭了,后来他徘徊法院二十五年,衣衫褴褛、精神恍惚地想要通过法律手段拿回属于自己的公道,却只是沦为笑柄。
渴望不朽的动机和建功立业的强烈欲望对成就不朽至关重要。如果单从享受美好生活的角度(吃饱穿暖、心无闲事)来看,十分难以理解为什么有人去徒手攀岩、探秘深海、深入大漠、征战南北极地。这也是人不同于其他动物的地方,挑战极限、渴望不朽是被编码在人类基因中的。在去往南极的路上,英国探险队长斯科特发现挪威同行阿蒙森的痕迹,后者早了一个月,危机感让他们尽可能加快前进速度,为的是将英国国旗第一个插到南极。虽然最终失败(阿蒙森领先一个月)并且返程殉难,但是斯科特所代表的与自然对抗的坚强意志和勇气已经让他不朽。
从以上的例子可以发现,不朽是偶然和必然交织而成,所谓偶然是个体无法决定的,而必然则取决于人。比如征服南极、发现太平洋、全球互联(国际互联网需要铺设海底电缆),这些都是随着历史推进而终将必然会完成的事情,但是由谁来完成可能纯属偶然,偶然的践行者所彰显的杰出品质则又是这些事件必然的坚实基础。菲尔德投资巨额铺设跨越大西洋连通英美两国(同时也是欧美大陆)的海底电缆,但是前两次都失败了,6年沉寂之后再次尝试才最终突破。其中第二次电缆刚刚铺设完可收到信号、但后来电缆出故障信号消失,菲尔德不仅损失巨资,还被诽谤、斥责为骗子。他坚定的信念和愈挫愈勇的精神让成功成为必然,只是时间早晚和技术进步快慢的问题。第一次失败的细节描述让我印象深刻,船行至中途,电缆却因为设施不完备而被绞断,断掉的电缆那端沉没到深邃的大西洋海底无从寻觅,那一刻菲尔德五味陈杂的心情让人感同身受。
风生于地,起于青萍之末。不朽之事、之人也多起于微时、系于细节。比如滑铁卢之败中拿破仑错用元帅格鲁希,后者有着遵守命令、老实本分的市民品质,却单单没有决绝果断的前瞻意识,没有像普鲁士士兵那样及时支援己方,一念闪躲促成了拿破仑霸业的功亏一篑。比如拜占庭帝国最终被攻陷的诱因是内城墙的一扇小门被遗忘、敞开,也没人能想到穆罕默德会让水上的舰队翻山越岭。“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担心的事情一定会发生,一念之差经过了事实的重重放大,最终结果千差万别。
创作不朽的艺术作品需要契机和热情,这两个要素都像灵感一样捉摸不定,而优秀的艺术作品也因此愈发弥足珍贵。歌德以七十四高龄恋上马林巴德的十九岁姑娘,当然求而不得,在这种折磨下他创作了《马林巴德哀歌》。亨德尔在严重自己怀疑时收到年轻诗人的诗歌,对方要求其为诗谱曲,他本来无意且愤怒,但诗歌的内容却深深触动他,于是《弥赛亚》诞生了。军队指挥官鲁热是个半吊子音乐家,因为某一晚上收到作曲邀约加上灵感突降而创作马赛曲,最终作品远远超越了作者本身以及作者创作此曲的目的和初衷。
虽然茨威格在序言就提到历史无需修饰就足以给人震撼,但实际描述中他还是突出强调某些细节以突出未必属实的戏剧性效果。小门的遗忘也许只是拜占庭沦陷的一个加速剂罢了,格鲁希的优柔寡断也许只是滑铁卢之败的最后一根稻草而已。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表面很微小,实际威力也并不大,因为前面数不清的稻草都在施加作用,所以过度通过这最后一根稻草的渺小去衬托伟大事业的坍塌,固然可以营造极强的戏剧性效果,但却显片面、扭曲事实。
在写作形式上,之所以称之为fiction,是因为是茨威格基于历史的再创作。比如艺术作品创作的那几章融入了大量个人心理描写;八十三岁的托尔斯泰从家中逃跑以践行自己的和平理想、最终殒命车站这一事实采取的叙说方式是四幕舞台剧;陀思妥耶夫斯基因为参与政治活动被判处死刑、后又因赦免而被流放的这一奇幻经历和跌宕起伏的内心活动被以诗歌方式表达。
最后,关于追求不朽这个潜在动机,在日常生活中就可以隐约看到。很多人在旅游景点、名胜古迹(比如长城)上刻自己的名字,今天偶然看到生物物理所几棵大树上刻着10年前的“浪漫宣言”(情侣当初刻上去的字迹当初应该很小,但随着树长大,10年的岁月已经将这些字扩大了很多),电影《红樱桃》中法西斯在女主背部纹上“卐”的符号,这些行为背后的动机也许都是想永存不朽吧,无论不朽的内容是什么。
一些书摘:
- 人生中最大的幸事,莫过于在富于创造力的壮年发现了自己的使命。
- 正在备战的独裁者直至备战结束都在散布和平。(说的是穆罕默德,让我想起朱棣起兵前装疯卖傻来掩饰自己备战的事实)
- 在所有伟大的军事行动中,决定性时刻总是出其不意……把不可能变为可能是魔鬼般意志的真正标志。(说的是穆罕默德让舰队出其不意地翻山越岭进入内湾)
- 穆罕默德善于揣摩他人的心理,他深知如何最好地激发这十五万人的斗志……以他的佩剑担保:他的士兵们可以在攻陷城池后,肆无忌惮地掠夺三天。
- 向来,人们极少能迅速领会同时代中一个人或一部作品的伟大……然而一部作品与生俱来的力量却从不会被长久地埋没或封存。艺术作品可能会在时光中被人遗忘,可能会遭遇被禁或被遗弃,但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总会战胜暂时的因素。(让人联想起梵·高)
- 一个人获得了毕生的使命,而这一使命,也找到了去实现它的人。(说的是坚持铺设跨洋电缆的菲尔德)
- 托尔斯泰:暴力不可能建立符合道德的制度。暴力只能不可避免地催生暴力。你们一旦掌握了武器,你们将马上建立新的专制政体。你们不是摧毁专制,而是延续专制。
- 人只有在举棋不定、无从把握的时候才感到疲惫。只要去行动就能获得解放,哪怕做的不好也比无所作为强。(不要内耗,干了再说)
- 对于人类来说,第一意味着全部,而第二却意味着全无。一切努力付之东流,一切经受的困苦都显得可笑,”所有的艰辛、所有的忍耐、所有经受的折磨都是为了什么?“斯科特在日记中写道,”只是为了现在这个已经破碎的梦“……(征战南极那一章,因为斯科特晚于阿蒙森一个月才到达南极)
- 在没有什么比研究人员威尔逊在濒死边缘仍致力于科学研究和观察,将必要的十六公斤稀有岩石拖在自己的雪橇上,更能绝对地证明,这几个人在巨大的孤寂中所表现的精神上的英雄气概。
- 他如此坦白道:“我必须强迫自己有所作为,你知道,我总是过于懒散。”(斯科特在日记中写给妻子的,可见伟大的人物也并不是天生伟大)
- 歌德的话似乎再次应验:“热情无法腌藏多年。”威尔逊没有及时在有利的时刻趁热打铁,而是任由他那理想主义的欧洲方案渐渐僵化。他离开巴黎的一个月内一切都改变了。(真得是,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
- 人只要让步一次,就会不断让步。一次妥协势必导致一连串新的妥协。
- 欺诈招致欺诈,暴力滋生暴力。